中國時報【薩野】
在這個失速樂園裡,與其說導演想逼演員說出真話,碰觸自己最不敢碰觸的問題,不如說,他想藉由這個儀式解放自我,讓自己找到最初的快樂。
停工一整天,今天不拍戲。導演主動跟我提起他母親的事。
他說:「我的快樂與不快樂,都跟她有關,我第一次到遊樂園玩,就是她帶我去的,但那天她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裡,再也不回來。我沒有哭,一個人拿著棒棒糖,坐在樂園的搖椅上晃呀晃的,直到門關了,警察來把我帶回家,我的母親就此人間蒸發。
「父親說她是個賤女人,到台灣賣春,這麼多台灣女人、韓國女人到日本來賣春,她卻反而到那些落後的地方讓低下的男人糟蹋。也許那是真的,也許是亂說的,但我我知道我已失去最快樂的時光。我不能原諒她。」
「父親是個導演,在演藝圈很有影響力,我很早就在他的片廠打工,也許他認為我是他所有子嗣當中最有才華、最像他的一個。他用盡各種手段刺激我,磨練我,讓各種女人接近我,我卻始終走不出失去母親的傷痛。」
「直到卅歲那年,他就跟我說,他有一部片子,挑戰性很高,其中一段沒有演員願意試,連替身都找不到,只要我能幫他達成任務,他就讓我見我的母親。我一口答應。」
交換條件
「那天在片場,氣氛很微妙,工作人員讓我蒙上面具演戲。劇情是一位被綁架的富商之妻,受到綁匪的百般凌虐,這場戲我當替身,必須真實的強暴那位女演員,對方也是替身,而且被蒙上眼睛、摀住嘴巴,我完全無法認出她的面貌。」
「我忘了這場戲有多瘋狂,我想我一輩子也未曾這麼瘋狂的做愛。事後所有人都覺得很滿意,聽說父親也是。但我累壞了,幾乎睡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去找父親,希望他兌現承諾。」
「他跟我說,你見過她了,那天跟你做愛的女演員,就是你的母親,我大老遠把她從台灣找回來,她也願意見你,你們明天就可以見面,我來安排。我說我不相信,他說我何必騙你。我幾乎想殺了他,問他為何要這麼做,他說,你不需要為這種女人動真感情,你的才氣,你的能力都遺傳自我,你有大好前途,我這麼做,就是要你斷念,你看我,身邊女人不斷,我有為誰掉過一滴淚?我何時心軟過?要做大事業的人,眼光要看得遠,像你都幾歲了,還一天到晚找媽媽,還沒斷奶似的,真是丟臉。我這麼做是為你好,你別不領情。」
「我幾乎崩潰。我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吃不喝,什麼事都不做,想說就這樣死去了也好,我幾乎以為我已經死了。」
亦妻亦母
「我的母親卻來找我,她照顧我,像童年生病時一樣照顧我,無微不至,唱兒歌,說故事,我那幾天好快樂,彷彿回到五歲時的時光,但隨著我的身體復原,我就愈來愈不快樂。我不明白我為何要受這樣的苦。」
「她什麼都沒說,看起來也沒什麼異狀。我問她我該怎麼辦?她說,就生活在一起吧,讓我彌補我的過錯,你想當我是你媽,就當我是媽吧,你想當我是你的妻子,你就指使我吧,反正我也沒羞恥了,我很開心跟你做了呢,你真是個男子漢,長大了。」
「我傷心欲絕,覺得這是人間悲劇,沒有人能容忍母子亂倫這回事,但我在母親的誘惑下,生活了一段時間,我以為她裝作不在乎,卻知道她經常暗地裡偷偷哭泣,她並非真的快樂,也並非真想跟自己的兒子做愛,她是痛苦的。我跟她提分手,她說如果我離開她,她就自殺。我說,我得工作,我得過日子,不然讓我照顧她,但不要住在一起,我會定期去看她。」
「我因為覺得自己做了很邪惡的事,因此決定麻木自己。我去拍A片,從助理幹起,很快當上導演,每天看許多男男女女做愛,姿勢千奇百怪,看久了也就習慣,我也沒特別排斥亂倫劇情,果然這招以毒攻毒奏效了。」
「但我覺得這還不夠,我帶女友回去家裡,在母親面前和他們做。我們各自當做沒事發生,習慣這一切,因為不會有再荒唐的事再發生了,我們所經歷過的一切,無一不荒唐。這個屋子裡不斷發出腐敗的氣味,我知道那是我帶著不同的女人回家所留下的各種骯髒的體液及味道的混合體,但再怎麼強烈,也壓不過我與母親做愛所留下的味道。這房子終有一天要完全毀壞。」
「有一天,母親割腕了,但很快被打掃的傭人送到醫院。醫生說她必須長期治療,我覺得也病了,問他該怎麼辦?他卻只是鼓勵我創作,所以,正如你所看到的,這部電影,就是我自我療傷的工具。但這過程太痛苦了,我根本就是在虐待自己,遊樂園是我最痛苦的記憶,要我在遊樂園裡工作,簡直比死還難受。」
「我知道這部影片結束之後,我的人生也差不多了,很遺憾,這部片,說不出什麼大道理,論形式,普普通通,論內容,華而不實,說是想自我解脫,卻讓我深陷痛苦,還賠上母親的一條命,我想,我的人生,註定是一場悲劇。我的下一個大計畫,應該是好好想想怎樣了脫最愜意吧,也許到時還要借助你的力量。」
好慘。
樂園快轉
兩年來的疑惑,完全得到解答,卻沒想到是如此慘絕人寰。我只能說,我的人生還不夠苦,真慶幸自己的人生如此平凡。
隔天拍最後一場戲,導演照常上工。
劇組找來八十個臨時演員,要在樂園樂裡光天化日做愛,這次沒有嚴格的面試條件,徵這八十個人不難,即使他要求都是台灣人,但最難的是衣服要沒收,而且要做足八小時,中間休息可以,換地方可以,但不能躲起來,也不能離開園區。他說,冷的話,用彼此的身體取暖剛好,演起來會更自然,更有感情。
他聲明,只會從遠處拍,即使拉近鏡頭,也絕不會讓人認出這些臨時演員是誰,他只是借助這些人營造氣氛,讓主要演員在這樣的氣氛中的演出。這些演員,只是背景。
過程進行得很順利。從擴音器傳出「Action」的指令開始,這些台灣人便手腳俐落地脫得一絲不掛,彷彿迫不及待就想在人前做愛,這讓我感到很丟臉。但導演卻馬上喊卡,透過我的翻譯,他說他要大家自然一點,享受一點,享受一下樂園的風光,回想一下童年的感覺,初戀的情境,「慢一點,時間很長,只怕你們膩到不想做」。
全場都笑了。還初戀呢。
導演要求大家把衣服都先穿上,再來一次,這回大家知道要慢慢來,時間便拖得很長,我明顯感受到氣氛非常不一樣,彷彿有大事將面臨,但那感覺是興奮的,有期待的。大概進行了十多分鐘,工作人員始讓機器跑動,摩天輪開始轉動,旋轉木馬也開始轉動,咖啡杯持續迴旋,雲霄飛車在呼嘯,隨著速度愈來愈快,出現一種詭異的聲響,那是地獄的聲音吧,我全身起雞皮疙瘩。令人意外的是,所有人都專注地做愛,尖叫聲逐漸傳出,此起彼落,但並非呼應那刺激的遊戲,而是發自內心的情慾呼喊,而且不只女性,連男性也跟著放聲吶喊,發出如野獸般的吼叫聲。
諷刺的是,四位主角整齊穿戴,坐在遠處冷眼旁觀,不必上陣,沒多久,我發現他們都在流眼淚,我不明白為什麼?是因為知道辛苦的工作即將結束,所以感動落淚?還是慾望難耐,強忍的結果,竟轉為悲傷?還是從未看過如此與天人合一、生生不息的壯觀場面,極樂的結果,樂極生悲?
終於,B開始吻A臉上的淚,連日來的默契,讓他們很快將對方身上的衣服脫光,他們在迅速搖晃的咖啡杯上做愛,沒有奇特的姿勢,就是專注的做,C與D就只是親吻,彷彿一輩子未曾吻過一樣,但不久也加入戰局。
膜拜童年
我的心臟跳得特別快,眼淚幾乎要噴出來,這畫面一點都不色情,我彷彿看到一群試圖來到遊樂園重拾童年純真歡愉的信眾,透過特別的膜拜儀式,一次又一次的在樂園裡尋找人生答案。
這當然是一部極度荒淫的戲,但剝除荒淫的外表之後,每個人看到的畫面都不盡相同,在A片的包裝下,你以為所有畫面的都是假的,問題這些人都是真槍實彈上陣,何者為假?何者為真?這本是A片最弔詭之處。
說A片是最真實的紀錄片,一點都不為過。
在這個失速樂園裡,與其說導演想逼演員說出真話,碰觸自己最不敢碰觸的問題,不如說,他想藉由這個儀式解放自我,讓自己找到最初的快樂,只是這快樂早已面目模糊,被性愛及肉體的歡愉取代之後,又變成另外一種駭然的面貌,吐出更多醜陋的、不可思議的怪物,將他凌遲肢解,一口接著一口吞噬殆盡。
結束的那晚,我搭小黃直奔老家,爸媽都睡了,我從冰箱裡搬出我媽當晚煮的飯菜,也沒熱過,就這樣一邊流淚一邊吃。我並未隨劇組回日本,我想這輩再也無法從事這個行業,不只是拍A片,連一支短片我都不可能拍。可能連看電影都不行了。電影圈?有這圈子嗎?那是個魔界吧,進去的人,都要下地獄的,愈認真的人,只會陷得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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